本文节选自亨利·梭罗《瓦尔登湖》,中国三峡出版社,田伟华 译 。

非洲是什么意思——西方又代表什么呢?在外面的内心的地图上,可不是一块空白吗?一旦将它发现,它还不是像海岸一样,是黑黑的吗?是否要我们去发现尼罗河的河源,或尼日尔河的,或密西西比河的源头,或我们这大陆上的西北走廊呢?难道这是跟人类最有关系的问题吗?富兰克林爵士是否是这世上唯一失踪了的北极探险家,因此他的太太必须这样焦急地找寻他呢。格林奈尔先生是否知道他自己在什么地方?让你自己成为考察自己内心的江河海洋的门戈·派克、刘易士、克拉克和弗罗比秀之流吧;去探索自己心灵更高的维度去吧——必要的话,船上装足了肉罐头,以维持你的生命。你还可以把肉罐头堆得跟天空一样高,作为标志之用。发明肉罐头难道仅仅是为了保藏肉类吗?不,你得做一个哥布伦,寻找你自己内心的新大陆和新世界,开辟海峡,并不是为了做生意,而是为了思想的流通。每个人都是自己领域中的主人,沙漠帝国和这个领域一比较,只成了弹丸之地,一个冰天雪地中的小疙瘩。然而,有的人不知道尊重自己,却奢谈爱国,而为了少数人的缘故,要大多数人当牺牲品。他们爱上将来要葬身的土地,去不理睬使他们的躯体活泼起来的那个灵魂。爱国只是他们脑子里的空想。南海探险队是什么意思呢?那样的排场,那样的耗费,间接地说,那只是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:在精神生活的世界中,虽然有的是海洋和大陆,其中每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半岛和另一个岛屿,然而他不去冒这个险;却坐在一只政府拨给他的大船中,航行几千英里,经历寒冷、风暴和吃人生番之地,带着五百名水手和仆人来服侍他;他觉得这比起内心的海洋探险,比单独一个人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上探险,倒是容易得多呢。

“Erret, et exteremos alter scrutetur lberos.Plus habet hic vitae,plus habet ille viae.”

“让他们去漂泊去探测异域之地的澳大利亚,我心中有更多的神,而他们心中有更多的路。”

周游全世界,跑到桑给巴尔岛去数老虎的多少,是不值得的。但没有更好的事情做,这甚至还是值得做的事情,也许你能找到“西莫斯之洞”,从那里你最终进入到自己内心的深处。英国、法国、西班牙、葡萄牙、黄金海岸、奴隶海岸,都面对着内心的海洋;可是不管从哪里出发,都可以到达印度,却没有哪一条船敢开出港湾,远航到茫茫不见大陆的内心海洋上。尽管你学会了一切方言,熟悉了一切风俗,尽管你比一切旅行家旅行的更远,适应了一切的气候和水土,连那斯芬克斯也被你气死撞碎在石头上了,你还是要听从古代哲学家的一句话:“到你内心去探险。”这才用得到眼睛和脑子。只有败军之将和逃兵才能走上这个战场,只有懦夫和逃亡者才能在这里入伍。现在就开始探险吧,走上那最远的西方之路,不要停留在密西西比,或太平洋,也不要到古老的中国或日本去。这个探险一往无前,好像经过大地的一条切线,无论冬夏昼夜,日出日落,都可以作灵魂的探险,永不停息,直到地球消失。

我离开森林的理由,和我搬进森林的理由一样。我觉得也许还有好几个生命可过,我不必把更多时间来交给这一种生命了。令人惊讶的是,我们很容易不知不觉的习惯于一种生活,踏出一条自己的特定轨迹。在那儿住不到一个星期,我的脚就踏出了一条小径,从门口一直通到湖滨;距今不觉五六年了,这小径依然还在。是的,我想是别人也走了这条小径了,所以它还在通行。大地的表面是柔软的,人走过之后就会留下足迹;同样的是,心灵的行程也留下了足迹。想人世的公路如何践踏的尘埃蔽天,传统和习俗形成了何等深的车辙!我不愿坐在房舱里,宁肯站在世界的桅杆前与甲板上,因为我从那里更能看得清群峰中的皓月。我再也不愿意下到舱底去了。

至少我是从经验中了解到:一个人若能自信的向着他的梦想行进,努力经营他所向往的生活,他是可以获得意想不到的成功的。他将要越过一条看不见的界限,他将要把一切事物抛在后面;新的、更广大的、更自由的规律开始围绕着他,并且在他的内心建立起来;或者旧有的规律将要扩大,并在更自由的意义里得到有利于他的新解释,他将要拿到许可证,生活在事物的更高级的秩序中。他自己的生活越简单,宇宙的规律也就显得越简单,寂寞将不称其为寂寞,贫困将不称其为贫困,软弱将不称其为软弱。如果你造了空中楼阁,你的苦劳并不是白费的,楼阁应该建在空中,现在就为这些奠定基础吧。

英国和美国提出了奇怪可笑的要求,要求你说话时,必须能被他们理解。人生和毒菌的生长都不是这样听命的。还以为这很重要,好像没有了他们便没有人来理解你了。好像大自然只赞成这样一种理解能力,它能养活四足动物而并不能养活鸟雀,养活了走兽而养不活飞禽。轻声,别说话和站住的吆喝,好像成了最好的英文,连勃莱特也能懂得的。仿佛只有愚蠢才能永保安全!我最担心的是我表达的还不够过火呢,我担心我的表达不能超过我自己的日常经验的狭隘范围,来适应我所肯定的真理!过火!这要看你处在什么境地。漂泊的水牛跑到另一个维度去寻找新的牧场,并不比奶牛在喂奶时踢翻了铅桶,跳过了牛栏,奔到小牛身边去,来得更加过火。我希望在一些没有束缚的地方说话;像一个清醒的人跟另一些清醒的人说话那样;我觉得,要给真正的表达奠定一个基础,我还不够过火呢。谁听到过一段音乐就害怕自己会永远说话说得过火呢?为了未来或成为了可能的事物,我们应该生活的不太紧张,表面上不要外露,轮廓不妨暧昧和朦胧些,正如我们的影子,对着太阳也会显得不知不觉地汗流浃背的。我们真实的语言易于蒸发掉,常使一些残余下来的语言变得不适用。它们真实是时刻改变的;只有它的文字形式还保留着。表达我们的信心和虔诚的文字是很不确定的;它们对于卓越的人才有意义,其芳馨如乳香。

在柯洛城中,有一个艺术家,他追求完美。有一天他想做一根手杖。他想,一有时间的因素就不能成为完美的艺术作品,凡是完美作品,其中时间是不存在的,因此他自言自语,哪怕我一生中不再做其他任何事情,也要把它做的十全十美。他立刻到森林中去找木料,他已决定不用那些不合适的材料,他一根又一根的选,不中意的马上抛掉,在这期间,他的朋友逐渐地离开了他,因为他们工作到老了之后都死掉了,可是他一点也没老。他一心一意,坚定而又高度虔诚,这一切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永久的青春。因为他并不跟时间妥协,时间就站在一旁叹气,拿他没办法。他还没找到一个完全适用的材料,柯洛城已是古湮的废墟,后来他就坐在废墟上,剥一根树枝的皮。他还没有给它造一个形状来,坎达哈朝代已经结束了。他用了手杖的尖头,在沙土上写下那个民族最后一个人名字来,然后他又继续工作。当他磨光了手杖,卡尔伯已经不是北极星了;他还没有装上金箍和饰有宝石的杖头,梵天都已经睡醒过好几次。为什么我要提起这些话呢?最后完成的时候,他突然闪耀无比,成了梵天所创造的世界中最美丽的一件作品。他在创造手杖时,创造了一个新制度,一个美妙而比例适度的新世界;期间古代古城虽都逝去了。新的光荣的时代和城市却以代之而兴起。而现在他看到刨花还依旧新鲜地堆在他的脚下。对于他和他的工作,所谓时间的流逝只是过眼幻影,时间一点也没逝去,就像梵天脑海中闪过的思想点燃了凡人脑中的火绒一样。材料纯粹,他的艺术纯粹;结果怎能不神奇?

不管我们如何修饰事物的外表,都不如真实的东西那样有益于我们。只有真理,永不破蔽。大体说来,我们并不存在于这个地方,而是在一个虚设的位置上。只因我们天性脆弱,我们假定了一类情况,并把自己放了进去,这就同时有了两种情况,我们要从中脱身就加倍地困难了。清醒的时候,我们只注意事实,注意实际的情况。只说自己必须说话,而非别人认为要说的话。任何真理都比虚伪好。补锅匠汤姆·海德站在断头台上,问他有什么话要说。“告诉裁缝们,”他说,“在缝第一针之前,不要忘记了在他们的线尾打一个结。”他的伴侣的祈祷被忘记了。

我们读到过一个旅行家问一个孩子,他面前的这个沼泽有没有一个坚固的底。孩子说有的。可是,旅行家的马立刻就陷了下去,陷到肚带了,他对孩子说:“我听你说这个沼泽有一个坚固的底。”“是有啊,”后者回答,“可是你还没有达到它的一半深呢。”社会的泥泽和流沙也如此。要知道这一点,却非年老的孩子不可。也只有在很难得,很凑巧之中,所想的、所说的那一些事才是好的。

我们还要在门廊里坐多久,练习这些无聊的陈规陋习,弄得任何工作都荒诞不堪?好像一个人,每天一早就要苦修,还雇了一个人来给他种土豆;到下午,抱着预先想好的善心出去实行基督教徒的温柔与爱心!请想想中国人的自以为是和那种人类停滞的傲慢。这一代庆幸自己成为望族的最后一代;而在波士顿、伦敦、巴黎、罗马,他们拥有悠久的历史,只要谈起他们在文学、艺术、科学方面的成就,就会觉得自满。有的是哲学学会的记录,对于伟人公开的赞美文章!好一个亚当,在夸耀他自己的美德了。“是的,我们做了伟大的事业了,唱出了神圣的歌了,他们是不朽的。”——在我们能记得它们的时候,自然是不朽的啰。可是古代亚述还有很多学术团体和杰出的人物——请问他们现在在哪里呢?我们是何等的年轻、幼稚的哲学家和实验家啊!我的读者中,还没有人有过完整的一生。

我们身体内的生命像河中的水。他可以今年涨得很高,高得空前,淹没干枯的高地;甚至这样的一年也可能是多事之年,所有的麝鼠都被淹死。有一些河岸从古到今一直被河流冲刷,但科学家甚至还来不及记录它的水位。在新英格兰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,每个人都听过:有一只强壮而美丽的虫子,在一张破旧桌子的干燥的面板上爬出来,那桌子放在一个农夫的厨房中间已经60年了,先是在康涅狄格州,后来搬到了马萨都塞州来,这个卵还是多年以前,当苹果树还活着的时候寄居在树干里的——你只要数一下树干的年轮,就可以知道——人们连续几周都听见它在里面咬东西,可能是水壶的热量将它孵化。听了这个故事,谁不会对复活与永生更具有信心了呢?虫卵最初藏在一颗青绿,活生生的树木物质中,树木后来逐渐风干,成了虫卵的坟墓,谁会想到在层层年轮之下的虫卵,在一个完全枯槁的木头里待了漫长的岁月后,竟然孵化出这样一个美丽、带着翅膀的生命呢?——也许它已咬了几年之久,使那坐在欢宴的餐桌前的一家子听到声音惊慌失措——在世界上那些最普通、由别人所赠予的家具,会意外出现美丽的生命,让它终能享受美好的夏日生活!

我并不认为约翰或者乔纳森这些普通人可以理解到所有的这一切;虽然时光流逝,而黎明却永远不会到来,这就是明天的特征。让人目眩的光芒,犹如黑暗。唯有我们觉醒之际,天空才会破晓。破晓的,不仅是黎明。太阳只是一颗晨星而已。